没来得及留下姓名的老兵 ――张明远(团参谋长) 1979年我是团军务参谋。 打仗前,从南京、济南军区补充来一些老兵,都是各方面表现突出的,现在他们中不少人成了我们部队的基层干部。(作者在者阴山采访时,得知那里的守备营教导员高家鹏就是那次来自南京路上好八连的一个老兵。) 有一批老兵是我们已经出境作战两天后才赶到的。他们在行军路上向我报到时,天很黑,又下着雨,我来不及登记他们的姓名了,就是来得及我也不能登记,因为规定出境后身上不能带多余东西,哪来的纸笔?我就在路边叫他们列成横队,说了几句话,不外乎表示欢迎他们的到来,然后就宣布:第一二名到X连,X连现在正顺着公路右侧山脊前进;第三四名到X连……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他们分配了。他们有的人带了多余东西,问怎么办。我说,除了弹药、干粮和雨衣,其它的物件都留下,我叫收容队运回去,打完仗你们自己再认。我记得分配到第七八名的时候,有人提出了异议:报告首长――晚上看不清面目,我也忘了介绍我是个什么官――这样不好吧,要是我们打死了,不是连个名字都留不下吗?我觉得是个理,但当时又只好如此。我就说,别胡说!你们的姓名、简历到连队后向指导员自我介绍嘛,……他们也就不再说什么,分头找自己的连队去了。几十个人的分配,不过十来分钟就完成了。 就在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凌晨,五连报告,有个老兵到连队就参加了战斗,打得很英勇,手榴弹从他手里扔出去象小钢炮,又远又准,各种枪、火箭筒他都使得来,哪需要他出现在哪。刚才,他牺牲了,我们想给他报功,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向指导员报告过么?” “报告了,可指导员没记下……” “不是还有一个同去的老兵吗?” “有,他跟他也是在火车上才认识的。没通姓名。” “连队就没一个人问过?” “问过。他说他就叫‘老兵’!” 后来,他的遗体运回国内安葬。在为他清洗、换装时,有人发现他的被血渍染黑的军装内层,隐约显一行兰字。轻轻把血渍洗去后,终于看清了,那是他的名字――方大军。 可是问题又来了! 和我们同时掩埋烈士的友邻团同志说,那遗体是他们团的万大军。还派了本连的同志来辨认。 “不会错吧?” 烈士的面部已不好辩认“看个头,像!” “你们万大军手榴弹投得又远又准?” “对!” “他各种武器都使得?” “对” “他怎么到了我们五连参加战斗?” “可能是路过看你们那儿打得正激烈呗。” 于是,友邻团把这遗体安葬了,碑上写的万大军的名字。 战后,从清理遗物、从随后寄到的档案,从同批分来的老兵提供的情况都证实,二月十九日我确实分配了一个叫方大军的同志去五连,那个英勇作战、壮烈牺牲的老兵就是他! 方大军是原济南军区战士,1957年生,1976年参军。共产党员。 上级给他追记了三等功。 1979年那一仗究竟打得如何?由于时隔十年,一些当事者一时无法找到,且限于篇幅,这里只能记述几个并不算关键的战斗小故事。 如前章所述,那一仗是一场毫无准备的仗。因而也不是一场有把握的仗。这不是我们有谁忘记了我党长期从事武装斗争的历史经验,而正是历史上太多的荒谬与失误,只能用我们这代人的血肉去补偿! 当我们还是打了,打嬴了!不是我们自吹打出了军威国威,至少在我抄录国外报纸对那一仗的评论中,有五家新闻单位发出了这样的赞叹:它再一次显示了中国人不可触犯的民族尊严与威力! 但,没有准备毕竟对任何一场战争都是致命伤。它本身不值得炫耀,去值得我们认真地吸取教训。 夜袭拉敏 ――张烨(团长) 1979年打出去,我是五连副连长。 2月16日晚7时出境,上级命令我连于午夜2时前拿下拉敏。 拉敏离国境只四公里,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公路垭口,守敌一百四、五十人。敌营房周围有五道工事,有暗堡、交通壕、陷阱与雷区,火力与四周高地相依托。但这些我们事先都侦察得很清楚了。 我连决定趁黑夜偷袭。连长带主力由东南,我带一排先行绕至敌西北侧,合围后发起突然进攻。 战前大家决心很大,到临阵,许多人都有些怕,一个外军区补来的老兵喝出征酒杯时,举杯大哭:爸、妈,再见不着你们了!有的人摔酒碗:死了算,别最后出个洋相! 我举杯向大家:我们一起去,一起回来。大家都要想着立功,打胜仗…… 当夜出发,大家都比较紧张,说话都打抖。夜像锅底般黑,全排一个跟一个,拉着一根被包绳走, 我感到绳子都在抖。看到拉敏敌营房灯光了,突然轰隆一声,敌营房灯火灭了,机枪“哒哒哒”朝我们打过来。原来是连主力在另一方向第一次触雷。后来知道,触雷的是二排战士杨成埃。他一条腿炸断,别人要救他,他说:别来,我背下还压着一颗雷!大家看着他两手抠进地里,血哗哗地流,直到死,他没哼一声。他是贵州德江人。战后我去过他家,他父亲也只一条腿,另一条腿是抗美援朝失去的。母亲卧病在床,家里很苦。老父亲说:为国牺牲,光荣!什么要求没提。 敌人打了一阵枪后,有一队十来人向我们巡逻过来,提着马灯,打着手电,边走边打了几个点射。我命令就地隐蔽,没有命令不许开枪!大家都在一条水沟里,尽量把头朝沟边水里拱,水冷,加上高度紧张,一个个牙床都打“晃晃”。 幸好敌人走到离我们十几公尺处,无所发现,返回去了。我们又接着向前摸进。 摸着摸着,眼前突然一亮,旋即听到敌人发出一阵欢叫,我才看清,我们已摸到敌人窗前。当时我的心都“拧”了,以为敌人发现了我们才亮灯欢叫。过了一会,我高兴了,原来敌人在打闹:在跳舞。 我叫大家往后退了几步,又调整了一下各班位置,等主力一到位,我们就猛烈开火。 等了几分钟,主力方向又是轰隆一声,他们又触雷了。我们面前敌营房灯火骤地熄灭,各种枪都响了,还有吹哨声、喊喝声、跑步声,我想,敌人全部就位了,连主力到不了,这一百多敌人只有我们一个排对付了,能行么? 我的脑子嗡嗡响,腿也软了,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记住父亲的话――男子汉马革裹尸最光荣!却同时又禁不住想:我不该来,不该来…… 我是本可以不来打这一仗的,因为在步校我的成绩是全优,学校已确定我留校任教,是父亲坚决主张我来参战的。 我的父母都是抗日战争初期的老兵,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都打成了叛徒、走资派,母亲被遣送回山西老家,我跟父亲去了干校,到十六岁,我一人跑回昆明,靠在火车站给人家推板车,换得几毛钱买点包谷,再到菜市拣烂菜叶为生。一年多后,父亲请假来昆明找着我,搂着瘦骨伶仃的我好一顿哭。哭够后说,xx军某领导是他过去的老战友,叫我去找找试试。我就是这么当兵的。 所以父亲这回对我说:部队解救了你,我们不能有难时找部队去了,当部队需要时我们溜到了一边,凭部队把你养成这一米八的大个,你也该去! 这时,我母亲已从山西回来,哥哥姐姐都回到父母身边了,一家团圆,日子又像以前红红火火,我也有了个对象,正谈得热烈――我决定上前线后她就吹了。说实在的,我不想回部队,母亲也不断向父亲哭求:我们受的苦够多了,我再不指望别的,只要一家人在起。父亲说,就是为了党没让我们冤死屈死,我们也该献出个儿子来! 好吧,我就献出来吧!我决定了,连主力不来我也带这个排打进去,能干掉它多少算多少! 敌人猛打了一阵,又出来一个巡逻队,用电筒到处照,乱打一气。我一看明白了,敌人被惊动了,但注意力在响地雷方向,并未察觉我们已经到它侧后的这个排,我再次命令:第一枪只能由我打响! 敌人来到了横跨水沟的桥上,我们就卧在桥脚下,我很紧张,枪口是紧紧跟着敌人电筒光的,准备在这支巡逻队发现我们时立刻将它报销。但决不先打,因为枪响后再接近营房就不易了。 我身边的新战士赵启新,长了一身脓疮,臭水一泡,他总是不停地扭动抠挠。我对他说:别动了!他再没动,敌人子弹打在他身边,他还是没动。二班长一直咳嗽,咳起来翻肠倒肚,我最担心是他。后来他告诉我,他把一整条手巾――每人都在右臂上绑一条白毛巾,全塞进了嘴里,让它紧紧地抵进了喉咙。 敌人在桥上停了停,说了什么,返回去了,我紧张的心一下松活了。 为了胜利更有保证,我决定到各班再部署一下,返回来再过小桥时,由于天黑,敌人也从另一面摸上了小桥,我们未发现,敌人也未发现我们,我身后的通讯员朱顺国的钢盔被敌人的剌刀碰得“当”的一声,我转过身,小朱的枪就响了,有几个人忙向回跑,一个人倒在桥面上。我伸过头去看,只觉得一股股温温的粘粘的东西喷在脸上。后来得知,倒下来的是敌人公安屯大队长。 桥上枪一响,我们全排就开了火,跃上水沟坎,直冲敌营房。 敌人乱成了一窝蜂,纷纷向营房后山阵地跑,我早料到他这一着,派三班直插营房后面。一排排手榴弹扔过去,82炮、火箭筒也一齐开火,冲进营房的战士也打倒了一大片,接着把整个营房点着了,火光冲天,照着我们向后山冲击的路。三班副龙世江端着轻机枪冲在最前面,连续打下十一个地堡。还抓了个中士班长。战后,龙世江被授予英雄称号。全排立一等功,获“夜老虎排”称号、我个人也立一等功。 当晚,我向团长报告:“敌XXX团一个加强排和一个公安屯大队被我全歼。”团长问:“你们伤亡多少?”我说:“我无一伤亡!” “带兵不练兵,就是害死人” ――刘永新(副师长) 1979年我们团第一战就受阻,敌人在国境河对岸凭险固守,在友邻部队迅速向前发展时,我们在这里“卡壳”了。团决定提前使用预备队,把我八连拉上去了。 八连是1978年军区恢复大比武时团的尖子连,十二面锦旗我们夺了七面,我是连长,战前考核全团第一名。无疑,团里是把我们当铁拳头的,原准备到最关键时刻才拿上去,所以才当了个预备队。 接受任务是正午,光天化日,而且是立即行动,两个小时拿下对岸高地,不得有误! 对岸敌高地高射机枪封锁着河面和河那面的二百米开阔地。橡皮舟不能用,我们连分散开,潜水渡河。敌火力虽猛,但只打伤我一个同志。 过了河就通过开阔地的铁丝网、竹签等障碍,爆破器材都打湿了,用不上,我带头跃过铁丝网,在团营炮火掩护下往前冲。 我们连素质好,速度快,那种气势真是猛虎也挡不住。我们先冲上高地半山腰的部队也没搞清我们从哪突然冒出来的,还以为是敌人,无后座力炮瞄准了我,正要发射,参谋李时忠在望远镜里看清了是我,大喊:别打,是八连长!晚一秒,我飞了! 从我们渡河到拿下敌高地,共用67分钟,阵地上敌尸41具。我方炮火刚停,我们冲上了堑壕,躲炮的敌人还刚冒出头,正在拍打尘土哩。 我连亡2人,伤9人。军参谋长的儿子李晋南牺牲。他是我连火箭筒班班长。据我所知,我们军师团各级领导干部都有儿子参加这次出征,他们大多是“文革”中为逃避下农村“走后门”入伍的,但打仗时,我没听说一个走后门回调的,战斗中牺牲的也不少。凭这点,我看老同志很了不起! 开始受阻的是我团一连,他们和我们全团一样,多年来基本上没训练,只有我们连是全训,目的是参加大比武。林彪的“精神万能化”“第一枪打不着还可以打第二枪”那一套把部队害苦了! 一连长很勇敢,自己打机枪,带头冲,但他缺乏军事常识,喊团里炮火支援,团里要他报坐标。他说:“我知道球的坐标,你往太阳这方打不就得了!”团里没法。通讯员提醒他:“连长,我们自己还有炮嘛!”他才想起来:“龟儿些有炮为啥不打呀?”其实是他没下命令。 一连伤亡比较大。 后来一位老将军狠狠批评了一连长一味喊冲。他说:牛打架都知道不硬顶,顶不过它要往后退一下嘛!老将军表扬了我们八连。我说:首长,不是别的连不行,是他们搞生产、搞营建,只我们八连专搞大比武。他们盖了房我们住,他们养的猪、种的菜给我们吃!….. 老将军说:是呀是呀,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带兵不练兵,就是害死人! 攻下这高地后还有一段插曲,敌人步谈机员死了,机子里还在问话,我连翻译老黄和敌人对讲起来,讲得对方哈哈笑。我问老黄,你讲什么了?他说:他问我在干啥,我就说我在看《西游记》,正看到孙悟空一个筋斗打十万八千里喃! 越往里插越苦。主要是地形复杂,我们用的又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地图。森林中是竹林,竹林中是刺林,刺林中是藤条茅草,能找到条野兽穿过的路也好呀,没有!不是一步步走,而是一步步挤、钻、爬、摸。有一回团里问:你们到了哪?我说:“鬼知道到了哪?” “赶快往XX地方靠拢!” “XX地方在哪?请打三发炮弹指示方向!” “打着你们怎么办?” “我们认了!” 但我还是叫干部分散开,别一块完蛋。 友邻连队在一条山沟遭伏击,我们八连去解了他的围,他们的伤员和烈士运不出去,我们只好在山头顶住打。四个昼夜连水都喝不上。五班长罗启开喝自己的尿,还鼓励大家:自己身上的东西,干净的,我们总不能渴死呀! 刚从这山撤下,上级又命令我连在前,向XX大桥前进,策应友邻军在对岸的大行动。走了两天,部队已筋疲力尽,停下来就睡着了。团里有命令:如不按时到达,军法从事!我只好把战士们一个个拽起来,这个醒了那个又睡了。我对大家说:看着你们我真不忍心,也想干脆躺下,睡够。可是不行呀,友邻部队的大行动不能叫我们误了呀!战士们递给我一根棍:连长,我们再不醒,你就打呀,使劲地打!我说,我又不是军阀,你们自觉点就行了。战士们说,我们自“觉”不了,只有你打才能“觉”。 又走了一天多,我们到了目的地,我开始吐血。 又过了一天,友邻军过来一位副团长来看望我们。也感谢我们这次配合及时。我们连一个个都躺在地上,动不了啦。我摇摇晃晃给他敬了个礼:首长,我们没法欢迎你,因为肚子里没……东西!副团长奇怪:这儿有猪有牛,为什么不杀?这大桥近旁有个大村镇,确实什么都有,但我们一直记着“不动越南一草一木”的纪律,记住我们一连在老街杀了头猪,批准的岳副团长受记大过处分,一战士吃了老乡的香蕉,也受了处分。这位副团长听我这一说,笑了笑走了。一会他又带了人给我们扛了东西来,有猪,有牛,有大米……我说:我们不敢吃。他说:我们XX军送你们的! 这位副团长的话我至今记得:不能把国内战争纪律用到国外来,那不是争了面子舍了命,自己给自己过不去吗?光荣传统是为了保证胜利,不应当成包袱背! 这次作战和以后我担任老山主攻团长,我深深感到,我们身上始终被一种东西束缚着,使我们常常不能因时因地制订出克敌制胜的灵活战术……这种东西就是我们长期只信奉“口号”,而不是珍惜人,爱护关心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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